要想发挥文学作品的感染力,把它的艺术性提高到顶点,是需要积累的。积字以成句,积句以成章,积章以成篇,宅句安章;要把整体安排得异常妥帖,才能达到圆满的境地。好比要造一座瑰丽宏伟或小巧玲珑的房子,首先得搞好设计,画好图纸,选好材料,一切准备齐全,再把基础牢牢打好,达到杜甫诗中所谓“风雨不动安如山”[1]的境界。这样逐层进展,从把架子配搭得停当稳称起,到安上一个富丽堂皇的屋顶,完成整个结构的工序是一点也不能草率凌乱的。
文字是语言的标记,而语言则是传达个人的思想感情,用来感染广大群众,藉以发挥作用的。这又好比一个人的身体,四肢百骸要长得十分匀称,腰部充实坚挺,骨肉匀称,秾纤合度,两条腿要站得稳,而又轻捷灵活,但传神阿堵却在眉眼间。所以古诗人描写卫庄姜的美,先加以形体的刻画: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。”终之以神态的表达: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(《诗经·卫风·硕人》)这末二句是传神的所在,把一个容貌妍丽而又仪态万方的绝世美人活生生地画了出来。唐宋以来的诗家,把传神的字叫作“诗眼”,词家叫作“词眼”(陆辅之《词旨》),画家也有“画龙点睛”之笔。王实甫描写崔莺莺所以能使张君瑞神魂颠倒,也只在“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”(《西厢记》第一本第一折)。但这秋波一转的魅力,必须和整体联系起来看,而能转动这一秋波的主宰者,乃在神情的贯注,血脉的流通,把全身的精粹都集中到这“一转”上来。所以我们想要把文学作品写得有声有色,充分地表达这种曲折微妙的思想感情,除了“因声以求气”,把语言的疾徐轻重、抑扬顿挫和思想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巧妙地结合起来以外,还得要求脉络通贯,不使发生一些阻滞。这道理,在刘勰论《章句》时就有了深透的阐发。他说:
章句在篇,如茧之抽绪,原始要终,体必鳞次。启行之辞,逆萌中篇之意;绝笔之言,追媵前句之旨。故能外交绮交,内义脉注,跗萼相衔,首尾一体。
——《文心雕龙》卷七《章句》第三十四
这精义所在,就在阐明想要把一篇作品的结构安排得精密完整,首先得做到层次分明、血液贯注,或左顾右盼,或摇筋转骨,务使意脉不断,首尾相辉。恰如明、清声乐理论家沈宠绥、徐大椿诸人所说,要想把每一个字唱得字正腔圆,达到“累累乎端如贯珠”[2]的妙境,就得顾到每一个字的头、腹、尾 [3],运用“潜气内转”[4]的手法,使这三个部分似断还连,融成一体。
至于一篇作品,这头、腹、尾三个部分要怎样才能安排得适当呢?刘勰也曾把他的经验告诉我们,他说:
凡思绪初发,辞采苦杂,心非权衡,势必轻重。是以草创鸿笔,先标三准。履端于始,则设情以位体。举正于中,则酌事以取类。归余以终,则撮辞以举要。
——《文心雕龙》卷七《熔裁》第三十二
虽则他在这里所说的,可能是指的一般长篇大论,与写精炼的诗歌有所不同,但开首得把所要描述的情态概括地揭示出来,取得牢笼全体的姿势;中间又得腰腹饱满,开阖变化,无懈可击;末后加以总结,收摄全神,完成整体。——这是各种文学作品所应共同遵守的规律,不能随手乱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