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子别后，益复无聊。上念老母，临年被戮。妻子无辜，并为鲸鲵。身负国恩，为世所悲。子归受荣，我留受辱，命也何如？身出礼义之乡，而入无知之俗，违弃君亲之恩，长为蛮夷之域，伤已！令先君之嗣，更成戎狄之族，又自悲矣。功大罪小，不蒙明察，孤负陵心区区之意。每一念至，忽然忘生。陵不难刺心以自明，刎颈以见志，顾国家于我已矣，杀身无益，适足增羞，故每攘臂忍辱，辄复苟活。左右之人见陵如此，以为不入耳之欢，来相劝勉。异方之乐，秪令人悲，增忉怛耳。

【注释】　临年：临到老年。鲸鲵(ní)：动物名，雄的叫鲸，雌的叫鲵。比喻杀戮。蛮夷：古代对边疆少数民族的贬称。先君：李陵称他的父亲。嗣：后代。刺心：用刀子刺心。刎颈：用刀子割喉管。这都是指自杀。顾：念。国家：指汉王室和家庭。古代的国家概念与现在不同。攘臂：奋臂；振奋精神。这里是说勉强振作精神。秪：同“只”。忉怛(dāo dá)：内心悲伤痛苦的样子。

嗟乎子卿，人之相知，贵相知心。前书仓卒，未尽所怀，故复略而言之。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，出征绝域。五将失道，陵独遇战。而裹万里之粮，帅徒步之师，出天汉之外，入强胡之域，以五千之众，对十万之军，策疲乏之兵，当新羁之马。然犹斩将搴旗，追奔逐北，灭迹扫尘，斩其枭帅，使三军之士，视死如归。陵也不才，希当大任，意谓此时，功难堪矣。匈奴既败，举国兴师，更练精兵，强逾十万。单于临阵，亲自合围。客主之形既不相如，步马之势又甚悬绝。疲兵再战，一以当千，然犹扶乘创痛(10)，决命争首。死伤积野，余不满百，而皆扶病，不任干戈。然陵振臂一呼，创病皆起，举刃指虏(11)，胡马奔走。兵尽矢穷，人无尺铁，犹复徒首奋呼，争为先登。当此时也，天地为陵震怒，战士为陵饮血(12)。单于谓陵不可复得，便欲引还。而贼臣教之(13)，遂使复战，故陵不免耳。

【注释】　先帝：已死去的皇帝。这里是指汉武帝。失道：迷失道路。这里是说没有按预定的日期与地点会合。天汉：指汉朝主要统治地区。羁：系住。这里作训练、装备解。马：指骑兵。搴(qiān)：拔取。灭迹扫尘：像消灭痕迹、扫除灰尘一般地消灭敌人。意即干净利落。枭(xiāo)帅：勇将。单于：匈奴君主的称号。步马：李陵是步卒，匈奴是马骑。(10)扶乘创痛：意为扶持、忍受创伤疼痛。(11)虏：敌人。我国古代泛指外族为虏。此指匈奴。(12)饮血：吞下血泪。(13)贼臣：指管敢。管敢本是李陵军中的一名军侯，因事被校尉鞭笞五十而逃入匈奴。匈奴与李陵战至塞，恐汉有伏兵，欲引兵还。管敢告匈奴汉无伏兵。

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，当此之时，猛将如云，谋臣如雨，然犹七日不食，仅乃得免。况当陵者，岂易为力哉！而执事者云云，苟怨陵以不死。然陵不死，罪也。子卿视陵，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？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！然陵不死，有所为也。故欲如前书之言，报恩于国主耳。诚以虚死不如立节，灭名不如报德也。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，曹沫不死三败之辱，卒复勾践之雠，报鲁国之羞。区区之心，窃慕此耳。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，计未从而骨肉受刑，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。

【注释】　平城：地名，在今山西大同县东。汉高祖七年，高祖亲往击韩王信至平城，被匈奴围困了七天。不死：指不以身殉国。有所为：有所作为。指在适当的时候为汉立功。范蠡(Ｉǐ)：春秋末年政治家。字少伯，楚国宛(今河南南阳)人，越大夫。越为吴所败后，助越王勾践奋发图强，最后灭亡吴国。会稽之耻：指吴王夫差把越王勾践围在会稽的事。曹沫不死三败之辱：曹沫，春秋时鲁大夫，与齐三战三败；后鲁与齐盟，曹持匕首劫齐桓公，迫使齐桓公全部归还鲁地。雠：同“仇”。

足下又云：“汉与功臣不薄。”子为汉臣，安得不云尔乎！昔萧、樊囚絷，韩、彭菹醢，晁错受戮，周、魏见辜，其余佐命立功之士，贾谊、亚夫之徒，皆信命世之才，抱将相之具，而受小人之谗，并受祸败之辱，卒使怀才受谤，能不得展。彼二子之遐举，谁不为之痛心哉！陵先将军，功略盖天地，义勇冠三军，徒失贵臣之意，刭身绝域之表(10)，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。何谓不薄哉！

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(11)，适万乘之虏，遭时不遇(12)，至于伏剑不顾，流离辛苦，几死朔北之野(13)；丁年奉使，皓首而归(14)，老母终堂(15)，生妻去帷(16)，此天下所希闻，古今所未有也。蛮貊之人(17)，尚犹嘉子之节，况为天下之主乎？陵谓足下，当享茅土之荐(18)，受千乘之赏。闻子之归，赐不过二百万，位不过典属国(19)，无尺土之封，加子之勤(20)。而妨功害能之臣，尽为万户侯；亲戚贪佞之类，悉为廊庙宰(21)。子尚如此，陵复何望哉！

且汉厚诛陵以不死，薄赏子以守节，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，此实难矣。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。陵虽孤恩，汉亦负德。昔人有言：“虽忠不烈，视死如归。”陵诚能安，而主岂复能眷眷乎(22)？男儿生以不成名，死则葬蛮夷中，谁复能屈身稽颡(23)，还向北阙，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？愿足下勿复望陵。

【注释】　萧、樊囚絷：萧，汉初的相国萧何。有一次，萧何对汉高祖刘邦说：“长安地狭，上林中多空地，请租给老百姓种，庄稼茎秆留下喂园中的禽兽。”高祖大怒说：“丞相是受了商人的贿赂，来要我的园子。”于是把萧何下狱。樊，汉初功臣樊哙，高祖病重时，有人在他面前说樊哙的坏话，于是高祖派陈平解除了樊的兵权，押回长安囚禁。韩、彭菹醢：韩信与彭越都是刘邦平定天下的功臣，后来都遭杀害。菹醢(zū hǎi)，肉酱，这里用作动词，指把人剁成肉酱。晁错受戮：见《论贵粟疏》注。周、魏见辜：周，周勃，他是刘邦的功臣，曾诛诸吕，迎立汉文帝。汉文帝时有人上书告周勃谋反，被逮捕治罪。魏，魏其侯窦婴。他在景帝时任大将军，平定七国叛乱有功，后来因灌夫骂丞相田蚡的事件，论罪处死。亚夫：周亚夫。西汉名将。景帝时为太尉，平定吴楚七国之乱，迁为丞相。后因其子私买皇家用物，下狱，呕血而死。命世：应运出世。二子：指贾谊、周亚夫。遐举：死的讳称。贾谊、周亚夫，都是受谤不得志吐血而死的。先将军：指李陵的祖父李广。功略：功劳和才略。义勇：节义和勇武。三军：军队的统称。(10)刭身：自杀。表：外。(11)单车之使：指苏武出使匈奴带领的人很少。(12)遭时不遇：指苏武出使匈奴时，匈奴发生一宗谋反案件，牵连到苏武的副使张胜。匈奴归附汉本非真心，就借这件事扣留了苏武等人，并逼迫他们投降。(13)朔北：北方。(14)丁年：丁壮之年，壮年。皓首：白头。(15)终堂：终于堂上，死去的讳称。(16)去帷：离开帷内，意即改嫁。帷，帐幔，古代用以障隔内外。帷内即内室。(17)蛮貊(mò)：我国古代称南方的民族为蛮，东方的民族为貊。这里指匈奴。(18)茅土：古代皇帝社祭的坛用五色土(青、赤、白、黑、黄)建成，分封诸侯时，取一种颜色的泥土用茅草包好送给受封的人，作为分得土地的象征。(19)典属国：官名，始于秦，西汉沿置。掌管少数民族事务，成帝时并入大鸿胪。(20)加：加赏。(21)廊庙：犹言庙堂，指朝廷。(22)眷眷：依恋不舍。(23)稽颡(sǎnɡ)：叩头至地。颡，额。

嗟乎子卿，夫复何言！相去万里，人绝路殊，生为别世之人，死为异域之鬼，长与足下生死辞矣。幸谢故人，勉事圣君。足下胤子无恙，勿以为念。努力自爱。时因北风，复惠德音。李陵顿首。

【注释】　别世：另一个世界，指匈奴。胤(yìn)子：苏武在匈奴曾娶妇，生子名通国。

【译文】　子卿足下，您勤勤恳恳地宣播汉家的美德，在太平盛世担任官职，美好的声誉到处传扬，这太好了！太好了！远离家乡寄身异国，这是古人感到悲伤的事，瞻望祖国怀想久别的亲友，怎能不令我留恋呢？先前承您不忘记我，从遥远的地方回信给我，安慰教诲，热情诚恳，超过了至亲骨肉。我虽说愚钝，又怎能不感动呢？

自从我当初投降，直到今天，一个人穷困无聊，孤孤单单，忧愁苦闷。整天看不到别的什么，只看见异乡异物。皮制衣裳，毛毡帐篷，用来抵御风雨；膻肉奶酪，用来充饥解渴。抬眼四望，想找人谈笑，又有谁跟我同欢乐呢？胡地的冰，厚得发黑，边塞大地，凄惨冻裂，只能听到悲哀萧条的风声。凉秋九月时节，塞外的草木都枯黄了。夜间不能入睡，侧耳远听，胡笳的声音不断，牧马悲壮地嘶鸣，两者混合在一块，这些边地特有的声音，从四面八方升起。清晨坐起听到这些声音，禁不住流下泪来。唉，子卿啊，我李陵的感情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，怎能不悲伤呢？

我自从同您分别以后，就更加感到无聊。上念我的老母，临到高年还被杀戮；妻子没有过错，也同遭杀害。我自己辜负了汉朝的恩德，为世人所惋惜。你回归汉朝受到荣誉，我留在胡地蒙受耻辱，这是怎样的命运啊。我生长在礼义之乡，却进入无知的习俗中；背弃了君亲的恩德，终生流落在蛮夷之地，伤心啊！使我父亲的后嗣，成为夷狄的氏族，就更加使我悲痛了。我功大罪小，不能得到皇上的清楚了解，辜负了我李陵一片心意。每想到这里，忽然忘了还活在人世。我并不难于以刺心来表明心迹，以刎颈来表现志节，但想到汉家对我已经是恩断义绝了，自杀没有益处，正好增加羞辱。所以我常常勉强振作，忍受耻辱，总是又苟且地活下来。左右的人看到我这样，因此说一些我不高兴听的乐事来安慰我，勉励我。但是，这些异国的欢乐，只能令人悲伤，增添痛苦罢了。